我在隔壁锯床腿

Quite a lot unusual was gained as it collects me together. 一个在老福特有灵感才会讲故事的人。写作为喜好之一,但语文很差还现充。But still, thanks for passing me the chance for seeing the universe differently:>

【绎夏】烟波江上使人愁

♞陆绎/袁今夏,1w字预警

♞第三人称视角/丫鬟,或是作者本人视角描述

⚠️:我其实已有点搞不清中文语序了,所以虚心接受除剧情以外的任何文学批评

BGM:韩红/孙楠《美丽的神话》


【1】


夫人近几年不知怎么的,总想让画师多画一些陆大人的人像图。

有时是与朝中大臣赴宴图,有时是花园晨起练功图。


每逢此时,陆大人总会笑夫人,“为夫就在这里,你竟觉真人也比不上画师们的画像了么?”

而夫人总是笑着回话,“哪有啊,大人的神韵,论谁都画不出。可大人风流倜傥,多留存些画作,不是挺好的吗?”



我有些畏惧大人,可陆夫人跟我总是不那么疏远的。

所以当我也抱了同样的好奇问她时,得到了这样的回答:“其实我也并不是那类没事去观摩画像的人。可近年心里总有一种声音在回响,‘万一出什么事,有这些画像也能作为念想。’”

“夫人!有些话可不能乱说呀!”我忍不住反驳道。

“哎呀,我知道我知道。但大人出公差时,我看着画像,就像他在我身边一样。这不也挺好的嘛。”

“总而言之,夫人可不要再说这么不吉利的话了!”


【2】


十月京城的夜晚已有些凉意,而杭州府却并不那么冷。


满家弄的桂花开了满枝,沁人心脾。我看着夫人有些矛盾地望着它们。

想必是想折下带回京城让陆大人细品这浓郁的花香,却又发愁它在回京半途便香消玉殒,一时拿不定主意吧。


最终夫人还是作罢了,她有些遗憾地对我道,“要是大人在这里就好了。如此,我便能和他一起闻满城花香。”


“夫人可以和大人下次再来一趟,不急这一季。”我安慰道。

“嗯!你说得对。我跟大人来日方长,不急不急。”


【3】


陆府来信的时候,夫人还在因为陆大人近年让她逐渐多出远门公务、多见世面而兴高采烈着。


信上没有多言,只有孤零零的几个字,“速回陆府”。

不知为何,这四个字在我眼里有些莫名刺眼。而夫人的语气却尤为轻松,“他必定是官事缠身,不得不叫我回去帮忙了。”


也许我是想多了吧。

我不再思考,转移了话题。


【4】天塌下来我还有大人


离京五日,京城百姓并未如我想象中做好秋天的准备。夜晚华灯初上,街头的人群熙熙攘攘,一如往年的秋季。

马匹渐渐走近陆府。我没有望见陆大人,却望见了夫人的娘亲。

我心生奇怪,却觉也许是陆大人怕公事太忙,没空陪夫人,所以让袁大娘来陆府陪夫人。


毕竟成婚前,陆大人便问过袁大娘是否想搬进陆府了。

虽然夫人爱自家的娘,但当时也感这似乎有些不合规矩。陆大人却淡淡对她道,“你不是喜欢热闹么,我不在的时候,你娘可以陪你。况且,规则本就是做给外人看的。”

只可惜袁大娘拒绝了这个提议,美其名曰“自己家过着舒服”。大人也没有再强迫。


夫人曾背对着大人对我调侃他,“大人真是傻瓜,我哪有那么害怕孤独啊。”

她说,只要夫君在,就算天塌下来,她都不会害怕。


【5】


我扶着夫人下了马,走向袁大娘。


“娘,你怎么来了?”


我同夫人望着袁大娘,突然发现大娘的头发一下子花白了不少。

是我的错觉么?

也许是我忙于照顾夫人,太久没发现连大娘也如此苍老了。


袁大娘看着夫人,神色如常,“陆绎在北镇抚司太忙了,叫我来陪陪你。”随即拉着夫人走向侧屋,“你赶路也辛苦了,先吃饭。”

长途奔波,夫人似乎并没有那么饥肠辘辘,“没关系的,娘,我想去看看陆大人现在在忙什么,他让我速回陆府,绝不是吩咐易事。更何况几天不见,我也很想见他。”说罢转身准备走去北镇抚司。


我刚准备跟上去,却发现夫人的胳膊突然被拉住。


“先坐下来吧。陆绎跟我说了,事情不是很急,让我们等下一起去找他。”


夫人虽不明所以,但也仍旧坐下了。


我猜夫人现在满脑子都是“反正早去晚去,我的夫君都会站在那里等我张开手臂跑向他”吧。

尽管夫人现在真的吃不进。

她只是坐着休息。


【6】


“江南的桂花现今开得正旺吧?”袁大娘淡淡问着夫人,却好像又不甚在意她的回答。

“是呀娘,满城花香,真是熏得游人醉。等下我一定要告诉陆大人,这次没去杭州府他真是亏大发了。”

夫人不知不觉勾起了嘴角,想必是想象着等下见到自己的夫君,一定要故作遗憾他错过了杭州府最醉人季节时的神情。而我,也可以想到陆大人的回答必定是“无妨,夫人去了,便是代我赏桂”。


真是一对羡煞旁人的眷侣啊。


“娘,我们去找陆大人吧。”

我知道夫人实在不想再继续等下去了。


袁大娘没有回答,却和她一起站起来。她拉起夫人的手,悲戚忽地爬了满脸。

我屏息凝神,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。


大娘对夫人说,“今夏,我有一件事想要跟你说。”

我忽然不想听她说下去了。


“陆绎他,出远门了……”

世界瞬时归于寂静,寂静到我想躲开。


“那他……什么时候回来?”夫人沉默了一阵,问道。


“他不会回来了……”

我回过头,看见林夫人红着眼眶,站在门口。


“不会的,怎么会呢?姨,陆大人好好的,怎么会突然就出远门了呢?”

夫人的脸色恍然变得煞白——自打我入府,从未见到她的脸色如此苍白。


她站起身,踉踉跄跄地冲向林夫人,语气里期待着她说在胡话。

可是她没有。

林夫人只是沉默地看着夫人。


我回过头看袁大娘,她的脸上淌着眼泪,也没有说话。


我现在才意识到,前面大娘求夫人吃饭的语气里有着不易察觉的酸涩痛苦。

只是我们因为赶路,都没反应过来罢了。


我转头,看见夫人浑身颤抖,已然站不住脚。她后退两步,冲着她们喊,“你们骗我!陆大人不会不告诉我就走了,告诉我他现在在哪里!我要去找他问个清楚!”


我冲过去扶住险些要跌坐下去的夫人。

她已经没有力气继续站着了。

林夫人看向一旁,轻声道,“我带你去找他。”而袁大娘也走过来架着夫人的胳膊。


可我和夫人都浑身颤抖着,尤其是夫人。她的呼吸急促,仿佛下一秒就要晕厥。


走到正厅,林夫人推开了门。

岑福正站在里面,神色悲痛地看着夫人。

“……夫人。”


而正静静地躺在厅里的,那个盖着白布的人,是夫人在几个时辰前还心心念念的,她的夫君。


我确信自己和大娘已经把她紧紧架好了,可夫人不知哪里来的力气,把我们分别甩向两边。


夫人跌跌撞撞地冲向他。她的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,砸在她的衣襟,砸在地上。

明明是无声的眼泪,我却感觉全天下都在为之震动。


夫人掀开了白布。大人的飞鱼服被鲜血染红了肩膀,他的脖子上是化不开的淤青。

可他脸上没有什么血污,如同睡着了一般,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宁静。


“大人,你怎么了…你快醒过来啊……”


我看着夫人跪在地上,颤抖着抚摸陆大人的脸。

从额头到下颚,从眉眼到嘴角,反反复复、来来回回地抚摸着大人的轮廓。


她平时晶亮灵动的眼睛如今已失去了所有活力,只剩下茫然无措。


无一人敢上前阻止。


“大人,你快醒过来、快醒过来好不好?我们说好这次我回来,就一起去京城赏桂的啊……你起来,我们现在去好不好?

“……我没有把桂花枝折下来,是想我们下次一同去杭州府赏桂…你不要因为怪我不折所以故意不起来,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,我不想玩这个游戏了,你起来好不好?

“我们不去杭州赏桂了好不好,我也不故意气你说杭州的桂花比京城的桂花香了好不好?

“你不是说好了要等我回来的吗,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啊……

“你之前拉着我的手跟我说当今圣上英明神武,百姓安居乐业,你和我都要安享晚年,怎么今天就不算话了啊……”

夫人啜泣着,头趴在大人的侧面,声音愈来愈弱。

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,一个箭步冲上去扶住了夫人。

夫人昏迷了。


【7】


“她回京城奔波太辛苦,没有进食,再加上现在突然受刺激,所以暂时陷入昏迷了。”林夫人把了脉,望着躺在床上的夫人道。

我舒了一口气,没事就好。

如果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梦,就更好了。


只是大梦醒来,美好的一切都会在瞬间支离破碎。


“呜啊……”

房外传进了男人拼命压制的悲鸣。


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,我活到现在,还未听过如此痛苦的压抑声,声音如此之颤,连我都经不住有些发抖。

只怕现在岑校尉是因为到了伤心处,才难以忍受吧。


我想走出去让岑校尉远离夫人的房间,却又狠不下心。


林夫人察觉到我的想法,叹了口气,“都是可怜人,就莫要再让他们压抑痛苦了。岑校尉能忍耐至等到今夏回来,已是很不容易。”


“林夫人,清儿冒犯了。陆大人……到底发生了什么?”

我犹豫着开口,却也做好了林夫人斥责我以下犯上的态度的准备。


“……”没有回应。我低下头,没有继续这个话题。


房间一直沉默着,快到我已经忘记了时间的存在的时候,林夫人突然发话了,“陆绎他…他在追捕犯人的时候,突然遭到一辆失控马车的撞击,前面受的伤连带后面的撞击导致了大出血…”

“这个犯人的武功高强,陆绎光追上他就已实属不易。而失控的马车把他整个人撞得弹起来,随后重重地跌在地上……我赶到府上的时候已经不行了。”


陆大人出事的画面在我的脑海里浮现,我心凉到底,却无力停下。


“岑福来不及保护陆绎,只能眼睁睁他出事。所以,现下先不要打扰他。一起长大的兄弟在自己面前离去,这样的悔恨已经让他备受煎熬。”


“那个犯人和马车夫,后来抓到了。”


可又有什么用呢,我辛酸地想着。

他们在大牢里苟且活着,或是昭狱折磨、甚至死刑伺候——


陆夫人的夫君,都不会再醒过来了。


【8】


夫人醒过来的时候,我正准备为她擦脸。


“清儿,大人回来了吗?”

夫人看着我,眼中泛起了期待。


我鼻子一酸,却不得不再次告知这样的残酷,“夫人,大人他……不会回来了。”


夫人眼中的光一下灭了,接踵而至的是上涌的悲恸。她用力闭了闭眼,复睁开眼,想挤出一个笑让我放心,却比哭还难看。


“夫人……不必在清儿面前逞强,清儿明白。”我望着她。

“这句话,大人也曾对我说过。”她偏过头,“每当我想咬咬牙忍伤的时候,大人总是告诉我,在他面前不必逞强,不必做那个故作坚强的今夏……”

我沉默地为她擦脸,却心痛地无以复加。


隔了一会儿,夫人的声音再度响起,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,你也已经知道了吧。”

她现在,也在故作坚强。


“嗯。”我三言两语说完了此事,不想让夫人逡巡于那些场景。

她没有回应,而眼泪仍旧无声无息地顺着她的面颊倾斜流下。


“……夫人,吃点东西吧……”我不忍心再望着夫人面无表情的侧颜。


“我吃不下……”

我想告诉她无论如何都要吃一点,却也明白论谁遇上这件事,都不会有心思进食。

“夫人……”

可我还是想尝试……



有人敲了敲门,我打开门,是岑校尉。“夫人……”

岑校尉几夜未睡,眼下的青色显而易见。我明白他也痛苦地无法入眠。


“扶我起来,让他进来吧。”

“好。”



岑校尉进了门,在床榻边“扑通”一声跪下。


“夫人……你打我吧,是我没有保护好大人…”

“如果我再赶得快一点,那架马车就不会来不及停下,大人也许就不会用尽全力与犯人搏斗而顾不上别的,他甚至不会受这么严重的伤……”

岑校尉哽咽着,伸出颤抖的双手捂住了脸,如同前几日他在门外那样,嚎啕大哭。

“夫人,是卑职失职…你打我吧,你骂我吧……”



“岑校尉……”

夫人止住了眼泪,望向他。


“我知道不是你的错。”

“你已经做了自己该做的。”

她停了一下,深吸一口气。


“不要怨恨自己,大人他,不会责怪你的。”

可我分明看见夫人握紧了拳头,她的手在颤抖。

夫人的心在滴血,可她在拼命压抑情绪,拼命在压抑大人离她而去的痛苦。


“不要独自…承受这样的压力。应该受到制裁的,是马车夫…和那名犯人……”


夫人的鼻头微扩,脸上的五官已失控地变了形。

若说它们现在变得扭曲、变得吓人,便是真正准确的描述。


我不由地忆起每次群臣带家眷赴宴时,妆后的夫人推开家门,努力地在外界扮演一位稳重端庄的陆家主母、努力收敛自己小表情的样子。

尽管陆大人总是牵着她的手道,“陆府正好缺点热闹与生机,所以我的今夏,不必去扮演任何人。”

而夫人总会小声反驳,“可我不想给大人丢了颜面……”

“面子这种东西,最是无用。”大人总是捏捏她的脸颊,如此安慰道。


想到这里,我的鼻子一酸。


失去了挚爱的人,在这世间,又有谁能再有心思收敛自己的表情、再有精力控制自己的感情呢?


我望着夫人静静流下的眼泪,滑落在脖颈,随即融入领口,消失不见。


“……你下去吧,不要自责。岑校尉,不是你的错。”

夫人闭了眼,不愿意多言。

“……好。”


岑校尉一关上门,夫人便睁开了眼睛。她的眼神空洞无力,与以往眉眼弯弯的样子相比,就像换了一个人。

可这次脱胎换骨,教人痛彻心扉,教人肝肠寸断。


“夫人……吃点东西吧。”


“清儿,我好恨,我好恨自己为什么这次去了江南,好恨自己之前没有一直留在京城。

“你说,是不是我这次没有去江南,大人他就不会走了?

“你说,是不是我早点回来缠着他,他就可以晚点出发追捕犯人,就不会碰到那架马车了?

“你说,是不是我在走之前多跟他说会儿话,他就不会这么早找到线索去追捕犯人了?”

夫人看着我,却在自言自语。


“你说,是不是……啊。”夫人突然意识到了什么。

“大人现在,不在我身边了啊。”

“就这么走了。”

“不会……再回来了。”


“天若真塌下来,我却再也没有大人了。”


我心如刀绞。


“他什么话都不说,什么话都不留。连告别都不愿意跟我告别,一句话都不曾对我提及……就这么走了。

“可我是他的夫人啊…他怎么可以这么自私,怎么可以只想着自己,把所有事情通通丢给我们,自己就突然走了啊……说好了我们一起面对所有的事,他怎么就一个人走掉了啊。

“连句话都那么吝啬,不愿意对我说吗……

“清儿,他是……真的不要我了,铁了心地不要我,对吗?”


我无法让夫人相信大人绝不是不要她,可我却也……说不出任何宽慰之词。


呜呼……

从此,天人两相隔……


“夫人……”


【9】无论怎样呼唤你的名字/声音都会消散在风里


陆大人的灵柩,是夫人选的。

我和林夫人扶着她,看着她的眉头皱起,眼神一直游离在不同的棺材上,直到有刻画着清明上河图的棺木前停了下来。

“就这个吧。”夫人说。



陆大人的丧事,是杨捕快和林夫人帮着一起操办的,夫人没有参与。

她没有力气操办。只是说,大人喜静,不要把丧事办得太过吵闹。


我从未见过如此令人悲恸的场景。

来参加丧事的人,好多都是陆大人的同僚。

有些人偷偷拭泪,有些人抱着头蹲下来痛哭,就连从西北边外赶来的谢将军,也禁不住流了泪。


夫人眼神空洞,却不曾提手拭去断了弦的眼泪。


陆大人,你若仍记得夫人曾说过女人的眼泪是珍珠,便真不该这么早离去的。



出殡终会结束,可我不知,没有大人陪伴的夫人,该怎么走剩下的路。

我只能寸步不离地跟着夫人,不让她做傻事。


“清儿,你下去吧。”夫人推开书房门,吩咐道,“我不会做傻事的,我还有娘,还有林姨,你放心吧。”

“是,夫人。”我低着头,垂眼听着夫人把门关上,准备退下。



“……陆绎,今天我把你的肉体送走了。”

书房里传出了夫人的声音,克制又冷静。

“我没有哭许久,也没有很喧闹。真的。你的夫人很坚强的。不要因为我难过而回来看我,这样对魂魄不好。”


“你睡着的地方,刻着清明上河图。你会喜欢吧?

“虽然全京城画师的画技都不如你,但这次,在地下就不要调侃我的眼光了,好吗。

“别的灵柩都写着荣华富贵、流芳百世,若是你还在这世间,肯定又会不在意地说你不缺钱了吧。

“也罢。你和我之间,总是我在缺钱的。”


“我知道你其实真的不在意钱财,不过你的夫人也不在乎你有没有太多钱。”

“我的夫君,就着一颗赤子之心与我相拥,对我来说便已足够。”


“可是你走得太快了,连句话都不托给我,连告别都没有。我在牢外等了你这么多年,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吗。作为袁今夏的夫君,你不觉得羞愧吗?”


“说好共度一世,你却如此离去,留我一人。陆绎,这算什么?”

“你这个骗子。”

“骗子!”

夫人撕心裂肺地喊着。



我想冲进去安慰她,却被路过的上官堂主拉住了。

“让她一个人待一会儿吧。今天送走陆大人,她需要一点时间适应。”

“……是。”



夜幕降临,百姓们该日落而息。

我却希望这日落永世不临,希望深沉的夜永世无法覆盖京城。


因为今日,夫人是真真切切地与她的夫君分离了。

我不忍心想。


他们曾坐上房顶,对酒当歌,吟诗成对。

他们曾在卧房里谈天说地,银铃般的笑声与温柔的宠溺交缠,永无止尽。

他们也曾在床笫间缠绵,连时间也忘记,日夜也抛却。


而与夫人共枕眠的人,如今却再也不在了,只留生者肝肠寸断。

从今以后,一切只能深埋于心底。




我本不该对他们的私事带有强烈的感情。只是夫人待我如姐妹,我实在不能看着她一直痛苦下去。


“夫人,您该睡了……”我劝她。


“清儿,我睡不着……”夫人坐在床上,望着红帐。她像是断了弦的偶人,似乎什么都不能让其动容,“我想大人啊……”她的尾音无意识带出了嗟叹。


我心如刀割,“那夫人闭眼小憩一下,好吗?”

“我闭上眼睛,满脑子都是大人……我好想他,好想好想他啊……”现在能让她动容的,是陆大人,“……我看过他脖子上的淤青和肩膀上的伤口了。”


“被犯人袭击,又碰上了马车……

“我闭上眼都是他咬着牙与犯人打斗的场面。我甚至无法想象马车撞向他的瞬间他的反应……

“他当时得有多疼……得有多疼啊……”


她不停揉着眼睛,抽噎着,如同失去了把糖果视作全天下的孩童。


“你说他为什么这么快就走了,这些天连个梦都不托给我。”

可她真正失去的,是最爱她的夫君……


“大人……或许是先去为夫人探路了呢。”我思索再三,回答道。

夫人像是没听见我说话,“他要是和我一起活到晚年再走,我定是一句怨言都没有。”

“可是他这么快就走了。

“他明明还这么年轻啊……”


我默默听着,没有出声。


【10】


夫人一下子瘦了很多。她圆圆的脸颊似乎只剩下一层面皮包裹,两腿瘦成了两根还在生长的潇湘竹。

她的眼睛里早已失去光泽,只剩疲倦。


她整顿整顿地吃不下饭,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,一直睁着眼睛流泪到天明,“我闭上眼睛,就会出现大人的影子……”

我想劝她,大人若是看见她这般,必定会难过,可也担忧提及大人是否会让她的状态更加糟糕。最后不得不去请林夫人,为夫人加一些安神入眠的食材与药材。

“她才刚经历这些,需要时间去冲淡。多陪陪她。”林夫人这样叮嘱。

“是,林夫人。”


【11】


那两架箜篌,正静静地立于侧堂。

我垂眸,却不想回忆再一次占据了脑海。


曾有无数次,夫人与陆大人在后花园弹奏着《桃夭》,余音绕梁。

两人不时地抬头,望向对方的目光里皆是默契与笑意。


夫人嘱咐过,这两架箜篌对大人有着莫大的意义,所以搬运一定要小心再谨慎。

我恍惚想到她也曾私下对我提起,箜篌与大人早年离去的娘亲有关。那时候弹奏的大人,神情脆弱,无人敢上前打扰。

不似我入府后,只闻二人琴瑟和鸣,听世人道伉俪情深。


只是如今,弹奏它们的金风与玉露,不再相逢于人间。


【12】


陆夫人忽然召了全京城最好的画师们,让他们描绘自己出远门的画像。有与上官堂主步于庭院,有夫人抱着孩子轻声细语,也有她独自在花路上漫着步。

画完的画像被挂满了整个书房。


我不明所以,夫人却淡淡道,“到时你便知。”


【13】


一转眼,便是陆大人的五七。

五七,便是让已经离开人世的魂魄明白自己已经走了。而在人间的人,需要在他们生前的家里招待他们。


那天,夫人起后便径直去了灶台,一日无言。她没有让任何人打下手,我也没有上前。

我知道她想让大人尝尝她的手艺。


尽管距离夫人上一次的下厨,已经过去有些年头了。


我忽地想起夫人年前跟我提及她和陆大人未确定心意前的事。她做了一桌子素菜,义正词严地为大人积德,却被大人点破没有几样是她亲自动手,还调侃夫人素斋用了猪油。

她便变着法子包春饼、为他倒酒,还诚心告诉大人用猪油不会令他失了十万德,毕竟大人不缺。


“后来,大人就被我的热情惊到了呀。”转述故事的夫人有些沾沾自喜。

恐怕不被夫人您惊到也并不是件易事吧。当时的我腹诽着。



成婚后的夫人起初还亲自下厨,美名其曰“为夫君改善伙食”,被大人识破,“在灶间做饭,只怕没到为夫这儿,就先进了夫人的肚子了吧。”却仍随了夫人的性子去。

只是某日夫人拿刀误割了自己,深深的伤口吓着了大人。他沉默着为夫人包扎,连岑福都不禁胆寒三分。


当时大人语气冷淡,“刀都握不好了,万一以后碰上刺客怎么办?”

“嘿嘿,我有你嘛。”而夫人调皮地回答道,像是被众人呵护的、恃宠而骄的小女娃。

也只有夫人,能读懂大人三分冷淡里蕴藏的那十分的心疼。


尽管如此,后来无论夫人怎么撒娇,都不再被允进灶间了。



夫人做完饭菜,吩咐我与她一起端上饭桌。我斟了酒,随后点亮了烛光。

夫人走向门外,“大人,饭菜都准备好了。”

“……陆绎,回家吧。”


随后,她走进厅内,坐在一旁的椅子上,静静地流泪。



我从未像今日一样,如此急切地期待魂魄的真正存在。

若真能如此,夫人也能安心。




这一夜,夫人睡得比往日都要安稳。


次日,我为夫人梳洗更衣时,发现她苍白的脸上有些喜色。

“夫人……是在昨夜梦见了什么吗?”

“……嗯。”她看着我,眉眼终于弯了弯。


“我昨天梦见大人在正厅。”她停顿了片刻。

太好了,我心想。


“我问他有没有看见书房里的那些画像。

“那些画像画的都是他没有参与的时日。我想让他知道,没有他陪伴的日子,我也如他期望一般活得很快乐。

“尽管我以前总是对大人口述在外的一切,但前几天想到,若是大人的魂魄回家,也许真的能看见。

“在梦里,大人问我是什么画。我让他等一下,然后进书房摘下那些画,跑回正厅,指着那些画跟他说就是这些。

“我没有期待他去书房看。可是他说,他看见了。”


“他真的看见了……”夫人红着眼眶,冲我挤出一丝微笑。


他若真的归来,怎会看不见你对他的思念呢。


“可我却来不及问他为什么这么快就离我而去……”夫人望着我,脸上的喜色慢慢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抹不去的悲伤。


我突然意识到,或许不梦见陆大人,会更好。

这样只会让夫人更加思念他——

徒增痛苦罢了。


【14】


日子一晃就过去了好几个月。


夫人恢复了一些生气,不再如此黯然神伤。她渐渐开始用饭,面色也红润些许。

生活似乎如大家所乞求一般,重新步入了正轨。


我却察觉到她明显增多的叹气声——

甚至连她的呼吸,都带着轻微的哀叹。

以及,大家与夫人说话时,她心猿意马的走神。


从前夫人写格目时,遇上不会写的字,总会去问陆大人。陆大人总是一边教她,一边揽着她,半开玩笑半认真道,“我的今夏果然聪慧,一学就会。”

而夫人总是佯装恼怒地撅起嘴,“你就别打趣我了!”


而现在,夫人的记忆却越来越糟糕,提笔时三番五次想不起要写什么。

有时也仍会不自觉地脱口而出,“我去和大人商量……”随后,戛然而止。

没有人能忽视她怅然若失的表情。

“以前,我都是问大人的……”夫人喃喃道。


“现在大人走了,我也什么都想不起来了。”


夫妻一体,合为一家。一家两口,永世相濡以沫。

只留一人的屋,又怎能称其为家呢?


夫人出远门的时候,总是对我说她要回家。那个能够力挽狂澜的人在等她回家。

可是她的家……现在又在哪里啊。


我的心中大恸,眼泪不由自主地翻上来。


【15】


我近日总是无故记起夫人过去提及的与大人的生活。


“我从小一直蹬被。娘一直说我长不大,和大人成婚时竟也没有改过来。成婚后,大人总是以臂作枕,只要我一蹬被,他便能马上察觉,随后悄悄为我盖上。”

“那陆大人……会睡不好吧?”

“是啊!我总是跟他说北镇抚司处理公务不易,不要因为我而更劳累,结果他就是不听,也不肯多加一床棉被。”夫人轻声抱怨,但话里透露着甜蜜,“他总是说,我受凉会更让他因为心疼而感觉劳累。”

“既然如此,那我也没办法啦。”

巧笑倩兮,一如往常。



现在她却只能抱着两人同床的棉被,独自度过寂寥的漫漫长夜。

那样感染人心的笑,和眼里的狡黠,也不复出现了。


【16】


年前,夫人曾差点被失控的马车撞倒,护妻心切的陆大人急匆匆救下夫人,对着没有守好马匹的马车夫叱责。

我第一次看到大人如此生气的模样,连夫人都被吓了一跳。

“我这不是没事嘛……大人,别生气啦。”夫人当时确实使出了浑身解数对大人撒娇。


而大人只是瞥她,不语。


过了许久,大人才轻叹,像是憋了一口气,“下次,不一定会有人能及时来救你。”

“嗯嗯嗯,大人说什么都对,我知道了,我以后真的会注意的。”我看着夫人抱着大人的胳膊连连点头。

“你呀……”




“夏儿,那架马车,你要留下吗?”杨捕快问着夫人。

“……留下吧。”夫人抬眼,随即垂眸,落寞紧跟其后,不曾退却。

“……毕竟那是大人最后碰到的东西。”


同样是马车,这次,大人却不能主动向夫人道歉了。




我忽然记起夫人和陆大人也曾在一望无垠的草原上,策马奔腾。

他们曾穿过风霜雨雪,漫步于溪流一侧。

他们曾深入林里探奇,只是那奇,绝不会引起任何凶险。


就算有凶险,也能逢凶化吉。

夫人总是会被护着的。


可护佑夫人的金甲神人遇了劫,又该如何是好啊……


世人口中的情深不寿,便是这样么。

我不禁想起那句诗——


十年生死两茫茫,不思量,自难忘。


永失所爱,不再逢祥……


【17】等待花开 春去春又来/无情岁月笑我痴狂


春日来了。

陆府门前的香椿树发芽了。


“以前我总央求陆大人上树剪香椿芽。”夫人的确从不让我们去剪香椿芽,“现在大人不在了,只能我们自己来了。”她抬头望着香椿树,神色淡然。

过去几个月,听见这话的我却仍不知晓该如何安慰夫人,只能沉默着。



“夫人,您不怪岑校尉吗?”

我想了很久,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。


夫人转过头看着我,“我不能怪他。”她缓缓道,又回过头望着香椿树,“他和陆大人情同手足。没保护好大人这件事,会成为他永远的心结。”

“我若是怪,也只是找到一位替罪羊怪罪罢了。

“更何况,岑校尉恪尽职守,能做的都做了,我也很感激他为陆府打理的一切。大人绝不会怪他,而我若作为陆夫人怪了他,想必大人也必定不允的。”



……拆散这对如此克制的眷属,老天爷,你多么狠心啊!



【18】每一刻孤独的承受/只因我曾许下承诺


清明,夫人带着我和岑校尉去为陆大人上坟。这是陆大人离去的第一个清明,夫人必定是有很多话想说的。

我便站在远处,看着他们对大人说了很久很久的话。


他们还是流泪了。


次日用饭时,夫人平静地对我道,“清儿,昨夜陆大人在梦里回我话了。我问他,回来了?”

“他说,嗯。”

“我看不清他的脸,只是听到声音。刚听见他的回答,我还什么都没来得及问,就醒了。”


夫人停了半晌,“我现在回想,也许大人离去之前,确实有一些告别的征兆。”

“其实之前就有征兆,只是我没有察觉到罢了。”


“大人之前有次病得严重,神智已经有些不清了。”


“他发病的时候在北镇抚司,浑身颤抖甚至无法独自站立,是岑福把他背起去医馆找大夫的。当时把赶去的我吓懵了。

“明明是初秋,却有种刺骨的冷。医馆的人问我是否需要添衣,可我知道全是无用。

“后来用了一帖药,大人就马上恢复了。这病来得突然,吃了药却也走得快。

“后来岑福偷偷告诉我,大人后来在北镇抚司对他说,自己这是回光返照。只是他什么都没对我说,还让我出远门当值,我就真信了他说没事的话,出了远门。”


“岑福当然会反驳告诉大人说这话不妥,他当时甚至有些生气。只是他也没料到不久就发生了这件事。

“娘和林姨也跟我提过,那次生病以后大人跟他们说,自己已经有些累了。他想离开北镇抚司去陪着我。对她们来说,也算是变相的暗示吧。”


“你看,他和别人都告别了,却不肯跟我告别。

“都说心有灵犀一点通,他跟我却从来没有一点默契。我的预感,只有几年前我心里那个告诉我要多为大人画人像的声音。”


“……只是我在一直追着他,不愿意放手罢了。”



在我以为夫人要落泪的时候,她再度开口。


“其实,这也是好的。都说先离去的享福,我想,如果是我先于大人离去,怕是他真的不会有一丝生的希望。

“我还有娘,我还有林姨。我不能抛下我的亲人,不能自私地走掉。

“可是陆大人,什么都没有了。

“我不希望大人一个人孤苦伶仃。”


也许这是大人先离去的唯一好处吧,我想苦笑。


“都说人离去时最后一眼如果见不到最爱的人,会有遗憾。

“他在离去前没有见到我——尽管他没有见到任何人。而我也没有见上他最后一面。”


“这样说来,好像两人都抱有遗憾……”夫人深吸一口气,望着我,“清儿,这样我和大人是不是扯平了?”


【19】悲欢岁月/唯有爱是永远的神话


袁大娘在陆大人走后,经常来回陆府。有时会察觉夫人难受,索性就住了下来。


路过袁大娘卧房时,她突然打开门,唤我进去。


“清儿,你知道为什么近几年陆绎开始允许夏儿出远门吗?”袁大娘看着我道。

我摇摇头。


“陆绎跟我提过,近年他不常与夏儿出入成双,是因为若有什么意外,夏儿所受到的影响会比两人长时相聚的影响小。让她出远门,也是因为若他出事,夏儿便不必如往常在府里等他一般,一直等永远等不到的人。”


“可是陆大人这么爱夫人,又怎么忍心将她置于离自己那么远、还可能有危险的地方呢?”

我不懂。


“交给夏儿的那些任务,都是陆绎已经处理得差不多的案子。他想让夏儿去远处多看看,散散心,能弥补之前没有出远门的遗憾。他也安排了专人在远处看着今夏,只是你们没有意识到罢了。”


难怪夫人每次带我出远门时从未提及太多案子的压力。

“那我同夫人……”

“嗯,让你同夏儿出门也是陆绎的意思,夏儿喜欢热闹。”


我突然明白了大人许久年前为何要提议袁大娘住进陆府。

让最爱的人代替他活在阳光下,而自己独自承受分离的痛苦。


大人,你是不是也有离去的预感呢?

亦或是,上天安排?



可我也明白,大人终究是舍不得心尖上的人的。


否则,他又怎会三番五次地拒绝夫人对出远门破案的提议。


【20】


日子一晃,便过去了好多季春夏秋冬。上官堂主家的孩子转眼已到了出师的年龄。而夫人,有时和袁大娘去看林夫人,有时云游四方。


也曾有人不在乎她的过去,想要娶她为妻。

而夫人只是摇摇头,“这辈子我只心悦于陆绎陆大人。”


尽管我知道,失去大人的夫人,是真的害怕孤独。


【21】谁都没有遗忘/古老的誓言


时间会冲淡人的悲伤,也会加剧想念。

夫人和我从绣坊回府的路上,忽然提起她昨日在梦中与陆大人的对话。


“我梦见他了。还没开口,他便说他要走了,等下要去朝会。”

看来大人在地府也很忙碌。我望着面带笑意的夫人,听她继续着梦里的相遇。


“我跟他说,‘我知晓了。不过,如果什么时候地府开会能带上家眷了,大人一定要记得来接我,千万别忘啦。’”


“我在等他来接我。”

“清儿,我好期待与他在地下的重逢。”


【22】梦境醒来之后/你仍离我遥远


又是一年清明。

夫人和我在扫了夏家祖先和陆大人的墓后,便起轿去江南,坐上了竹排。

水声和划桨声拥抱着,与四周的山川相互问候,一片宁静祥和。


“日暮乡关何处是……”

夫人坐在竹排上,悠悠地道着崔颢的《黄鹤楼》。她望着远方,神色淡然,似乎什么都不能击垮她。


我不由地回忆起很多年以前,自己也曾陪同夫人和大人,在这湖上听他们饮酒对诗。


“日暮乡关何处是……”陆大人小酌一杯,眼神却没有离开过夫人。

“烟波江…上,使人…使人…愁……”

尽管夫人已经有些醉意,却仍然断断续续地对完全句。


“明明不是黄鹤楼,夫人却硬要说这是烟波江。”大人望着夫人,温言道。

“可大人…有我便是…在…在乡关啦……”夫人迷迷糊糊地靠向大人,双手圈住他的腰。

“嗯,夫人说的对。”我看着大人的一臂揽住夫人,浅吻着她的额头,眉眼温柔,“此心安处,是吾乡……”



反之,也是一样啊。


我再一次潸然泪下。



【完】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想说的话放在最底下的评论里,关于现实与90%的取材。

“天雨粟,鬼夜哭,思念漫太古……”


谨以此篇,献给全世界最爱我、现在在天上守护我的外公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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